57
梅雪忐忑不安,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卓越,希望他早日脫離深牢大獄;但同時又怕他重新陷入危機四伏的境地。這天上午,得到區法院開庭審理卓越的案件,她設法找來了旁聽證,向嚴鴿請了假,匆匆趕到審判庭。
卓越案早就成了金島的輿論熱點,庭內座無虛席,一些人只好擠在大庭外看電視實況轉播。梅雪知道卓越的父親也專程從鄉下趕來,就找到他們挨著坐了下來。
法庭內國徽高懸,公訴人、辯護人分坐兩側,中央高高的審判長席上,端坐著神情莊重的法院一位副院長。擔任辯護律師的竟然是老天爺耿民,他今天特意穿上了黑色紅領的律師服,正朝著自己的對手、公訴席上的檢察官孫啟明那邊注目。老頭子今天看起來有些緊張,不少人在台下議論著耿民,說一個農民給一個警察辯護,是沒有金剛鑽偏攬瓷器活兒,難有幾分勝算。
卓越被帶上法庭的時候,立即引起嗡嗡的議論聲。他身穿黃色囚服,手上戴著械具,臉色蒼白但步子沉穩,可當他的目光掃向自己的父母,特別是看到穿著制服的梅雪時,他很快轉過了臉。梅雪知道,他是在竭力控制著自己。就在這所法庭里,梅雪曾和他多次執行過對重要被告的押解任務,可今天卻輪到了卓越。
審判長用法槌敲了兩下審判台,高聲宣布開庭,審判便按照法律程序進行,公訴人孫啟明在法庭調查後開始宣讀起訴書:
「……被告人卓越貪污一案,經金島區人民檢察院偵查終結,並審查起訴。經審查核實,被告人卓越犯有以下貪污罪行:1997年4月,金島區公安分局城關派出所所長卓越,授意該所民警對商人龐克利嫖娼案進行查處,錯誤地以罰代處,龐克利在逼迫情形下向派出所交納5萬元贊助款,以免於處理。卓越決定將這筆款用於購買電腦和所內房屋修葺,使用了3.5萬元,所餘款項1.5萬元被卓越採取收入不入賬手段予以貪污。以上事實清楚,證據在卷,故予認定。」
孫啟明頓了頓,繼續宣讀道:「綜上所述,我院認為:被告人卓越利用職務上的便利,非法佔有公共財物,侵害了國家工作人員職務行為的廉潔性,根據刑法第三百八十二條、第三百八十三條的規定,特提起公訴,請依法判處。」
大廳內一片靜寂,孫啟明扶下帽子,眯著眼看了對面的耿民一眼,沉穩地坐回了公訴席。
法庭調查結束後,進入庭辯階段。旁聽席上的目光立刻集中在了耿民身上。耿民立起身,笨拙地掏出發皺的手絹擦額上的汗珠,又戴上了那副掛著繩子的老花鏡,引起台下輕微的笑聲和噓聲。
「審判長,根據刑訴法第二十八條的規定,辯護人的責任是根據事實和法律,提出證明被告人無罪、罪輕、減輕或者免除其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維護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協助人民法院準確、及時地查明犯罪事實,正確地適用法律……」耿民照著紙上念,顯得很不自在,直到最後才提高了聲調,恢復了濃重的本地口音,神態也自信起來,直視公訴席。
「鑒於本案系金島區人民檢察院以被告卓越犯有貪污罪對他提出刑事訴訟,那麼本案如何認定不僅將決定國家財物是否受到法律保護,還涉及被告人卓越的前途和命運,本律師感到責任重大,受理此案後詳細檢查了本案的全部證據,會見了在案被告人,所得的結論與公訴人的認定有重大原則分歧,卓越貪污案從一開始就是一起精心策劃的冤假錯案。」
卓越抬起了頭,直看著耿民,只聽耿民清了清喉嚨。
「這不是我辯護人毫無根據的胡言亂語,我走訪了有關證人,剛才公訴人提供給法庭的證據共兩件:一是派出所內勤翟小莉的,她證明購買電腦和修葺房屋確有其事。但是,餘款1.5萬元她未經手,錢還在卓越手上;另一證人已經死了,就是所長馬曉廬,他是卓越的繼任人,曾經證實只接了這台車卻沒有接到這筆餘款。這裡需要說明一點,證人馬曉廬是畏罪自殺……」
孫啟明聽了馬上打斷說,「這與本案無關。」耿民針鋒相對,「這與本案有直接聯繫!」
審判長示意耿民繼續辯護,老爺子頓時來了勁頭。
「經調查,當時馬曉廬為了索取證據,對副所長和幾名參與查處龐克利案件的民警進行了威逼,要他們證明龐克利的贊助並非出於自願。副所長齊軍寧可脫警服也不願提供假證;另外一個民警稱病那天未上班,還有一個民警乾脆躲在辦公室的桌子底下藏了半天。只有翟小莉無處可躲,在馬曉廬打好的材料上按了指印。」
法庭爆發了一陣嘈雜的議論聲,使得審判長連連敲打審判台,高喊「肅靜」。耿民拿出手絹擦去頭上的汗,接著說下去,「根據翟小莉對這筆款項的回憶,提供出了另外一名證人。我請求審判長允許這位新證人到庭。」
審判長同意後,法庭的側門打開了,一個坐在輪椅上身著警服的人,被法警推了進來,他叫鄭周,是六年前在制止大猇峪血案中,身負重傷之後高位截癱的。他面孔慘白,骨瘦如柴,因為激動,額頭上的青筋畢現。沒等輪椅推到證人席,他就大聲向被告席這邊呼喊起來:「冤枉啊,卓越兄弟,你為我背了黑鍋,我鄭周對不起你啊!」說完,大聲唏噓,一時竟不能自已。引得旁聽席上掀起一陣聲浪,使審判長不得不提醒證人克制情緒。鄭周開始發言,他的聲音由於底氣不足有些斷續,但法庭的一片靜寂,使他的話語顯得格外清晰。
「我負傷以後,花了很大一筆錢,所里沒有這筆經費開支,就到區支行貸款,以後每年都要還款、續貸。我癱瘓以後,愛人下崗,父母有病,孩子又要上學,我不能再給派出所增加負擔,就偷偷地賣了血,給孩子交學費。可輸血偏偏又染上了乙肝,去醫院住院又欠了一萬多元的醫療費。卓所長知道了,含著眼淚把賬給醫院結了,還動員全所民警給我捐了生活費。這一萬多元錢都用在了我身上,要說有罪,責任不在卓所長啊。」
耿民此間提供了人民醫院的結賬手續和醫療票據。
鄭周的發言還在繼續:「派出所太困難了,辦公辦案靠罰款返還,到大猇峪執行任務前一天,我和副所長齊軍到雲南解救被拐賣婦女,所里賬上沒錢,逼著我們自己想辦法,我們是先抓了妓女罰了款才買的火車票,而且是根據口音抓的滄海當地的『雞』。」
法庭爆發一陣大笑,審判長不得不再次敲響了法槌,要求鄭周提供與本案有關的證據。
耿民說:「審判長,事實已經很清楚,卓越貪污罪的證據發生了重大變化,貪污罪名根本不能成立,我倒是提請法庭注意:這起明顯的錯案,為啥能夠成立?是誰、又是在什麼時候抓的被告?」老人憤慨起來,扯開了律師服的領扣,撂響了嗓門兒。
「某些人為了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在本來清白的卓越身上找毛病,把他當派出所長期間所有的賬目全部扣押清查。為搜羅罪證,還專門找被卓越打擊處理過的犯罪嫌疑人,動員他們揭發告狀。為什麼一樁五年前的事情,你早也不抓,晚也不抓,偏偏在這個時候抖摟?!因為卓越手上辦理的大猇峪案件進入了最關鍵的時候,因此,本律師提請公訴機關徹底調查大猇峪血案的內幕,查清楚卓越為什麼在辦理這起案件中受到陷害,還被告以法律的公正!」耿民這番辯護詞還沒有結束,就博得法庭內一片掌聲,以至於覆蓋了公訴人的抗議。經審判長許可,耿民老漢繼續侃侃而談。
「藉此機會,本辯護人也正式提清政府部門,要用皇糧來養警察。不能再讓警察吃黑糧、雜糧、尿泡飯!這尿泡飯說得不好聽,就是罰妓女的錢,再吃下去,法律就會變了味,警察的腸胃也早晚會吃出毛病來。所里的警察給我訴苦說,不罰吧,是等死,你幹不了活還不得下課?!這罰吧,是找死,擔保不住哪天就會出問題上法庭蹲班房。這公安局不是搖錢樹,也不是金礦坑口,不能讓警察們一邊面對犯罪分子的刀槍棍棒,一邊還得自己土裡刨食兒找吃的,執行公務還得去冒個人風險。」
耿民說得情真意切,又引得整個法庭發出嗡嗡的議論聲,開始有些人想笑,但聽著老人的話,表情也變得沉重起來。「我過去對警察的罰款也不滿意,向上級反映過,要叫馬兒跑,又不讓馬兒吃草,馬兒就會咬斷韁繩啃秧苗。通過為被告辯護,我知道這個問題是太嚴重了。在座人裡邊想必也有警察,他們的口袋裡,肯定裝著不少不能報銷的發票、醫療費。想想咱滄海,飯店裡的大魚大肉一桌就是一萬塊,有的高檔餐廳還有金箔做成的黃金宴,這一頓黃金宴就是八萬塊,這些錢少說也可以辦幾十起案子,能抓獲一大批犯罪分子。咱們政府能不能想想辦法,再窮不能窮警察,再苦不要苦了看家護院的,我要代表金島老百姓說句掏心窩子的話:可不能讓警察流了血還要流眼淚呀!」
法庭上再次響起了掌聲,審判長這次沒有制止,待掌聲停息下來,他宣布了休庭合議。
等卓越再次被帶至被告席上的時候,審判長宣布了合議庭的合議結果。
「根據我國法律規定,以所收集證據認定,卓越構成貪污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不能證實被告人有罪,對被告人卓越宣布無罪,立即予以釋放!」
法庭內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卓越是被人簇擁著走出審判大庭的。大廳外陽光燦爛,庭內的群眾一起鼓掌,像歡迎一個凱旋的英雄。有人還在法庭門口放響了鞭炮。空氣中瀰漫著嗆人的火藥味,硝煙中他看到老局長孫加強也站在人叢中向自己頷首微笑。他想走過去的時候,又被一簇人攔住了。
穿過人群,卓越終於看到了父親和他背後的梅雪,他緊走兩步,雙膝一軟,就跪倒在地。老父親用滿是老繭的手把淚水滂沱的兒子拉起來,父子倆緊緊抱在了一起。老人激動地只重複著一句話,「我的兒子我知道,我的兒子我知道!」說著不禁老淚縱橫。
分局歐政委上來扶了老人和卓越,告訴他們,嚴鴿局長在分局安排了隆重的歸隊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
分局內鋪上了紅地毯,軍樂隊高奏《人民警察之歌》,新任局長薛馳主持儀式,正在金島蹲點的司斌市長和區委領導也到場祝賀。嚴鴿代表全局幹警將簇新的警服交給了卓越,卓越雙手托起穿戴整齊,別上警號,晉川政委把手槍重新交給卓越。他配戴好槍支,向前排的領導和參加儀式的警察致標準禮。
司斌市長這時走上來,向大家擺擺手說:「今天,我們舉行的是一個不尋常的儀式,迎接一個經過考驗的警察重新穿上警裝。它告訴我們,警察職業本身就意味著犧牲。這種犧牲,不僅是常人難以想像的委屈、困苦和厄運,還有我們每個人最可珍重的人格、榮譽,甚至是生命。和平時期警察註定要為民族的振興和共和國的發展,承擔不可替代的社會責任,肩負著鞏固共產黨執政地位、維護國家長治久安和人民安居樂業的光榮使命。」他掃了—眼排列整齊的警察隊伍,感慨萬端地繼續說道:
「有人把警察比喻成黑白世界之間的一堵牆,這堵牆正是由成千上萬警察用血肉之軀鑄就,每日每時都在抵禦著形形色色的犯罪,由於你們所付出的巨大犧牲,才使得朗朗乾坤滿眼燦爛。這支隊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需要我們的理解和呵護。我們的黨委政府,就是要為這支隊伍提供有力的支持和保障,作為政府的主要負責人,在了解了你們的情況後十分內疚。我要向卓越、鄭周還有仇金虎這樣的好民警致以深深的歉意,向戰鬥在一線的公安民警們表示誠摯的問候!」
司斌市長離開麥克風,向在場的民警深鞠一躬,上前和卓越和輪椅上的鄭周握手,而後轉回身制止了大家又一次的響亮掌聲。
「政府不能只說不練,在警務保障方面,經袁庭燎書記同意並和區委領導研究,對金島分局民警的辦公經費,實行專項撥款,除人頭經費之外,市、區兩級財政每年新增預算600萬元,並且立即廢止罰沒款收支政策,確保隊伍的公正執法,同時建立民警傷殘撫恤基金,為警察們穿上防彈背心、戴上鋼盔,義無反顧地懲罰邪惡,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
人群中的耿民大著嗓門兒喊了聲:「好哇!」院子里立刻響起了一陣歡呼聲。
58
曲江河走進了設在金島區一家招待所的雙規點,同來的兩個幹部給他交代了有關規定。兩個紀檢幹部,一個高大粗壯,一個低矮穩健。低個子告訴他說,後天下午市紀檢監察局的張局長還要和他談話,讓他做好如實交代問題的準備。曲江河打量了一下房間的格局,把盥洗用具放進了衛生間。
就在這個時候,招待所走廊里傳來一陣女人喊叫孩子的聲音,一個三四歲的小女孩腳步噔噔地跑著,發出銀鈴似的咯咯笑聲,看見曲江河他們這邊的房門未關,就把小腦袋探進來看,手中還捧了一個紅澄澄的大蘋果。大概是聽到身後有大人在斥責她,一慌神就把蘋果拋在了地上,那蘋果竟然順著地板從門口咕咕嚕嚕滾到了床下。
小姑娘跑進來鑽到床底下找蘋果,緊隨其後進來一個穿著入時的女人,急切地把小姑娘從床下一把拽了出來,朝著屁股上揍了一巴掌,哇哇哭叫的孩子指著床下要蘋果。從衛生間出來的曲江河看了一眼紀檢幹部,俯下身子鑽到床底下找尋那個蘋果,手順著牆邊一摸,突然碰到一件東西,仔細看是一個十分精緻的信封,他心裡猛然一驚,翻手只抓住了蘋果,不露聲色地還給了孩子。那女人一邊抱怨著孩子,一邊連聲向工作人員道歉,急匆匆地扯著女孩兒走了。
曲江河聽那個女人的聲音有些耳熟,甚至連走路的步態也似曾相識,特別是那頭長發,黑中透著兒絲棕黃,在帶孩子邁出房門時,還回頭朝他看了一眼,雖是短暫的一瞥,卻使得曲江河觸電似的怦然心動:這個女人不是別人,正是經過精心化裝的盛利婭。
這天中午,紀委的兩個同志換班吃飯,屋內只剩下那個高個子。曲江河佯裝系鞋帶,順手在床下摸出那封信件,迅疾把它遮蓋在交代材料的下邊。他久久不敢打開那信件,一種不祥的預感使他的心臟在陣陣緊縮。他實在不知道她寫些什麼——如果盛利婭感情用事,她將會毀掉他苦心經營的一張網,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他已遍體鱗傷,距離懸崖僅有一步之遙了。曲江河閉上眼睛,心中虔誠地祈禱:望上帝在關鍵時刻讓自己贏了最後一個棋子。
這是一封寫得很工整的信。
……
我在給你寫這封信的時候,心中已經確信:我們是註定今生無緣的。我預感到這一天早晚會到來,但是非常害怕自己經受不住如此嚴酷的考驗。
我這個人實際上很脆弱,也很虛榮,我又一次在你熟悉的聲音面前低了頭,你不會因此小看了我吧。這封信既是愛的訣別,又是內心的剖白,我必須把心中儲存的千言萬語毫無保留地告訴你。我不會怪罪你——你對我的最初交往,是有功利目的的。但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沒有把漂亮女人當做調味品。你是為了一個更高的目的,壓抑了你內心的真情。
開始我是自私的,想在鐵達尼號快要沉沒時,找到一個可以踏上去的舢舨。後來我發現,我背靠著一棵可托生死的大樹,要知道,我永遠是靠別人點燃才能發光的女人,像枝美麗柔弱的凌霄花,只有攀附在強有力的枝幹上,才能滿樹繁花地呈現給世人。如今,花和樹將告別——但是我們將永愛。我已將自己所有的情感、淚水都寄托在你的精神世界裡。雖然你並不完美——你不漂亮、不富有,但你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只可惜我意識到另一點已經太遲了:你永遠都是公眾的英雄,而不是屬於一個女人的情人。
家對我並不重要。我渴望真情,真情對於一個女人彌足珍責。但對我來講,卻已成今生的奢望。我是一個很矛盾的人:我嚮往淡泊純凈,卻無法重返清貧的生活,我嬌氣、任性,愛花錢,是十足的購物狂,你要是娶了我也是註定養不起的。這也是我決意要離開你的理由。我無意得到你的原諒,因為我最了解自己,才作出這樣的抉擇,和你沒有關係。但這絲毫不影響我的追求——我深深地崇敬你所為之獻身的事業!對於罪行和醜惡,我同樣仇恨,我的血管里流淌著軍人的血。從小除了父親,我沒有服從過任何人的意志,沒有屈從過權力和金錢,但我這一次無怨無悔地做了,只有這樣,才能保護你、成全你不變的信念。這也是我無限憧憬的那個境界,為了它,我願意賭一把,輸了,押給魔鬼;贏了,羈旅天涯。
照顧好你的妻子,我註定不能全部擁有你,但我需要你真愛的一部分。或許只有到了我們白髮蒼蒼坐在綠草地上喝咖啡的時候,你才能體會到我對你的無限深情。
我已決定成為孟船生的訂婚新娘。
信尾有一行小字,須細看才能辨識:
我已找到了你最需要的東西,我把它複印一份給你,原件退原處,看完之後,讓它化為灰燼,你會看到一個精靈在飛,那就是我。
曲江河合上信件,他完全沒有料到盛利婭有如此豐富的情感世界。淚水湧上了他的眼眠,他閉目靜默了良久,慢慢從信封內抽出另一張紙來,那是大猇峪919礦井下方開採平巷的結構圖,繪製時間為1996年。這是發生透水事故之前的原始資料。
圖上清晰標明從上到下共有十五層像樓梯似的巷道,而曲江河此前看到所有結構圖只有十層。也就是說,金島區上報給各級政府的事故處理材料和省里的複查結果,整整少了五層平巷!
曲江河從腳底升起了一股徹骨的冰冷,他被一陣陣憤怒攫住了。與此同時,他愈加感覺到盛利婭那超越生死的情誼是多麼珍貴,所有這一切都在促使他抓緊行動!
大概是曲江河表情的異樣引起了高個子的警覺,便問:「曲江河,你在看什麼?」說著便起身向他這兒走來。
幾乎沒有片刻的停頓,曲江河拿著信件疾步衝進了衛生間,任對方在外邊拚命敲門。他先把盛利婭的信撕得粉碎,分三次衝進了抽水馬桶,又把平巷結構圖揉成團,用衛生間盥洗物品的小塑料包細心包好,吞咽在喉中。等他打開廁所門,立即遭到暴怒中的高個子一陣呵斥推搡,他未還手,坐在了椅子上。這時候,進來的矮個子已知道了情況,兩人檢查了衛生間又來掰曲江河的嘴巴,曲江河兩手遮擋,被大個子掏出銬子將兩手銬在了胸前,曲江河做了一個抵抗的動作,立即遭到了對方迎面一擊,鼻子頓時流出血來。他搖搖擺擺,就勢向桌邊倒去,有意識將額頭撞向桌角,立刻血流如注,滿頭血污。高個子撲過來抓他,曲江河這時突然翻身躍起,用肘部把那人打倒在地,高個子剛爬起來,又被他用肩牢牢抵住,迫使對方緊靠在牆壁上,然後一個反關節使對方肩肘部脫臼,疼得滾在地上,只在喉嚨里發出噝噝的慘叫聲。
「我的骨頭折了……」
「我是照顧你,如果打斷了脊椎骨,你會嘗到一輩子坐輪椅的滋味。」曲江河一邊說,一邊不停地把頭上的血蹭到對方的臉上和衣領上。
「快住手你這個混蛋,人快要給你打死了!」矮個子見狀急忙打開了手機,欲撥110。
曲江河迅速住了手,把傷者放置在沙發處,自己坐回了椅子上,頭上的血也不去擦,任它流淌,然後抖動著手銬向小個子嚷道:
「你應當馬上給你們張局長打電話,就說我行兇打傷了你的助手,因為他對我搞逼供,讓他們馬上帶檢察院法醫到現場來,快去呀——」
矮個子幹部停住了撥號,他遇到了一個非常嚴峻棘手的局面:從現場看,曲江河血流滿面,戴著手銬的腕部也給磨得鮮血淋漓,一旦報告,將是兩敗俱傷,連他自己也難逃干係!他這才意識到對方用了苦肉計,並以守為攻,贏得了主動。他走過來扶了扶沙發上的同伴,那人已經恢復了神志,正在喘息。
「你說怎麼辦?」矮個子看自己的同志傷得並不重,反問曲江河。
「我希望咱們扯平,我會很好地配合你們,也不勞你們張局長出面,我就會向你們交代走私車和受賄的問題,並且只需一個條件。」
「你說什麼條件?」
「相互看傷,對上保密。48小時之後,我準時回到這裡。」
兩個紀檢幹部交換了一下眼神,矮個子說:「你用什麼擔保你不會騙了我們?」
「我是警察。」曲江河咽了一口嘴中的鮮血,掏出了警官證放在了桌上。
59
卓越送走了父親,很快投入了工作。大猇峪械鬥案已經結案,但鷹頭礁那具可疑的屍體尚未查清,特別是透水事故仍疑霧重重,吞槍自殺的馬曉廬也是一個不解之謎。卓越思忖著如何把這些中斷的線索再重新鏈接起來。這天下午,他接到嚴鴿的電話,讓他馬上趕到市局,與梅雪火速送一件物證到省公安廳進行複核。
到了市局法醫室,梅雪正將一具顱骨放入包裝袋中,她向卓越介紹,這就是在沙灘鷹頭礁里發現的那具屍體的頭骨,現在要送省廳做顱骨重合鑒定,卓越問,有比對對象的照片嗎?梅雪說,時間緊,路上我再告訴你,顱骨的研究有了重大突破,方老師還急等著鑒定結果呢。
梅雪抱著顱骨包裝袋上車,把車鑰匙交給卓越,坐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上了公路,她看卓越開車時手有些生,便說,你的技術有待恢復,我來吧。卓越說,在裡邊每天做夢都在開車,你未必小瞧人了吧,咱們倆替換開,再說,你剛熬了一通宵,還是給老卓一次熱身機會,順便給你亮亮手把兒!
高速公路上從清晨就瀰漫著大霧,卓越不得已將車駛上了輔路,他迫不及待要梅雪告訴他事情的原委。
原來,梅雪在方傑指導下,昨夜將腐屍的頭骨放在工作台上固定,用照相重合法進行鑒定。這種方法起源於美國1935年「臘格斯通夫人碎屍案」的身源鑒定法。它不同於顱骨相貌重合法,因為後者只能根據死者骨相填塑出近似該人的相貌來,僅能為證明無名顱骨的身份提供某種參考。而顱骨重合法則是對身源不明的顱骨與失蹤人員留下的頭部照片進行影像重疊比對,通過對五官標誌點的測量比較,發現重合點,獲取認定證據。昨天晚上比對的這個死者照片,與顱骨竟有七處重合鑒定指標!為慎重起見,在保密的情況下,需要到省公安廳再做權威鑒定。
滄海冬春季多霧,路面上的能見度越來越低,與對面會車時,車大燈打開,也只能看到30多米,卓越要拉車上的警燈警報器,被梅雪攔住了。他轉回頭來問梅雪,與腐屍顱骨重合的人到底是誰。
梅雪說:「你要答覆我一個條件,我才能告訴你。」
卓越說:「你說吧,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梅雪說:「答應我,你不要再繼續搞這個案子了。」
卓越說:「你是說胡話還是吃錯藥了,為什麼?」
梅雪說:「你能不能搞完大猇峪案就撤下來,不再管下邊透水的案子。」
卓越說:「我覺得梅雪你變了,你為啥不相信我,除非你有什麼事情在瞞著我。」
梅雪說:「卓越,那場事故已經有了結論,省政府當年已經向國務院報了結果,事情早就過去了,你不要再蹚這個渾水。」
卓越斜睨了她一眼說:「你啥時候也變成了膽小鬼?難道我這幾個月的看守所是白蹲了?!說實在的,我已經猜到了他們的秘密。那一天,大猇峪血案和透水事件是同時發生的,我和馬曉廬一前一後到的現場。以後,分工馬曉廬配合礦管部門查透水。從現在掌握的情況看,透水事故的危害比血案嚴重得多,我出來就是要接著查這件事情,必須水落石出,有個結果!」
梅雪幾乎是噙著眼淚苦勸:「卓越,我是為你好,也是為了我們。你是抗不過他們的,你想一想,查出了結果你會是個什麼結果?我們都將是一種什麼結果?!你關進去一次不行,還要進第二次班房嗎?」梅雪掩面竟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真不知道你在為誰說話?!你究竟是警察呢,還是孟船生的表妹?!」
梅雪登時給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孟船生的表妹怎麼啦,不配你是不是?我乾脆替你說了吧:你現在是滄海的打黑英雄,我是黑幫的親屬。好,咱倆到此為止!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馬上停車!」
自相戀以來,卓越還沒見過對方發這麼大的脾氣,他立刻賠上了笑臉:「你今兒是咋啦,連句笑話都不能說了?我寧願再回去坐班房,也捨不得你呀,要不然我扒開心來給你看看。」
不料,梅雪像是傷透了心,不由分說地喊道:「咱倆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也坐不了一輛車,你給我停住車!」她脾氣上來,橫眉立目,伸手就抓方向盤,搭腳就踩剎車,使得那輛車像喝醉了似的在路上連走了幾個S形,勉強剎住了。幸虧這陣子路上沒有車。
「怎麼了,你還不下車?你不下我下!」梅雪仍不依不饒,抱著顱骨包裝袋就要打車門。
卓越更加軟下來,笑著連連奉承:「好,好,讓你開還不行嗎,比起駕車技術,我這小個子『無人駕駛』哪比得上全警院的駕車女冠軍!」
就在卓越走下車沒回過神兒來的時候,梅雪已經坐在了駕駛座上,砰的一聲關了車門,汽車本來沒有熄火,怪叫一聲,躥了出去,箭一樣開跑了。霧氣中只留下一股嗆鼻子的汽油味。
「梅雪——」卓越大叫一聲,心中暗暗叫苦。他拔腿去追,跑了幾十米,那輛車早已沒了蹤影。
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上了心頭,聽見背後車輛的鳴笛聲,卓越避讓道邊。
撥打梅雪的手機,對方已經關機。他連忙出示警察證,截了一輛車,急忙尾追過去。
梅雪在車上此時心煩意亂,眼淚不停地從眼角淌出。她不忍心拋下卓越,可她不得不這樣做,因為這是她的唯一選擇。
梅雪加速行駛,在前方一處加油站的地方拐了進去,那裡正停駛著一台悍馬車,車門半開,車內無人。
梅雪佯裝加油,把顱骨包裝袋提在手上,朝悍馬車疾步走去。車內的駕駛座上放著一隻十分考究的木質盒子,裡邊墊著鬆軟的包裝物。梅雪很快把袋子放入盒中,關閉了車門。她返回警車,飛快地從後備箱中取出了一件同樣的顱骨包裝袋,放入車內的座位上,然後抽身退回到加油泵前。此時,車子已加滿了油,她重新驅車上路。
卓越的視線中重新出現了梅雪那台車,他讓司機加速趕上去,直到省城的收費站,他才氣喘吁吁趕到車前,打開了梅雪的車門。兩人這才一起趕到了省廳物證中心,送交了那件需要複檢的顱骨。
60
嚴鴿到了一處秘密接頭點。這裡是一處混居樓區,兩套隔著單元的房子被從中打通,約見接頭的人員可以從另一單元的房間進出,不會引起旁人的注意和懷疑。嚴鴿進入房間的時候,王玉華正在等候。
「局長,我能抽支煙嗎?」王玉華還是老樣子,但愈加乾瘦精神。他點了煙,慢吞吞地說,「那個啥,局長,你看我像不像風乾了的臘肉,我王猴子在部隊受過野戰生存訓練,局長不要為我操心。」
嚴鴿說:「我到家告訴了嫂子,你外出執行任務還要有一段時間,她告訴我這叫家常便飯,老夫老妻早適應了,她怎麼也像你一樣,滿有幽默感的。」
王玉華介面說:「你可能還沒見過我女兒,那更是和我沒大沒小的。我臨離開家那天正好是她的生日,我說,祝女兒找個好老公,她說祝我長壽,我說算命的掐我能活到81歲,女兒說,你這是要成心把我們拖累死。笑話兒不說了,我現在抓緊向你報告工作。」
王玉華向嚴鴿介紹了大船近日的內幕情況。原來,大船完工投入使用之後,正在加緊和鯨背崖搞合龍施工,每天日夜趕班往919坑口內運輸尾礦石,像是在回填深部的平巷坑道。每日進三十車廢礦石,但供不應求,幾天來水泥告罄,催王玉華等人四處聯繫購買水泥。
「這幫鬼們十分狡猾,用的都是邊遠省份來的民工。並且是短工,三天幹完發給工錢包車送走,這叫一馬一利索。這些民工既沒有用工合同,也不負責人身保險,相互之間也不認識,只知道包工頭兒給發工資,幹完土石方就走人。」王玉華說著又點了根煙。
嚴鴿說:「你要注意大船的內部構造,特別是要搞清大船和大猇峪919坑口的關係。」
王玉華猛抽了一口煙說:「現在看來,大船的位置就坐落在當年透水事故區的正上方,下邊的坑口向西邊走就是大猇峪,向東走就到了鯨背崖,底下已經成了一體,同拆遷了的養殖加工廠中間有一條地下通道,這是當年部隊駐防挖的防空洞,我發現有一次沙金從坑口裡進去,又打養殖廠那邊出來了。」
嚴鴿的眼睛被煙嗆得流了淚,王玉華賠了笑臉,立刻熄了火說:「在大船時自稱煙酒不沾,實在是憋不住了。」
嚴鴿追問道:「那個沙金對你懷疑嗎?」王玉華回答,自己打進去之前,先在柯松山礦上打工,而後通過沙金的一個親戚搭上的線,應該是沒有問題。王玉華說完思索了片刻又補充了一句。
「今兒從大船出來的時候,我覺得有人盯梢,是連續換乘車輛才甩掉的,會不會有人透風?」
嚴鴿皺了皺眉頭,變得警惕起來:「如果是這樣,你就不要再去了。」
「不行不行,」王玉華急切地擺手,「如果不去,前功盡棄不說,還會驚動了孟船生和沙金,對大局不利,我去之後注意安全就是了。局長,這一點我猴探長心裡還是有數的,你儘管放心。」
嚴鴿靜靜地想了一下問:「聯絡器材還暢通吧?」
王玉華輕輕拍了拍胸脯說:「這小傢伙藏在裡邊還真乖,每天進船下坑口都要脫換全身衣服,他們壓根兒發現不了。」原來為獲取證據和便於與家中聯絡,一片超薄微型晶元被植入了王玉華的肋間皮下。
「嚴局長,你就一百個放心吧,我王玉華這次當不了《西遊記》里的猴子,也要當沙和尚,叫『沙僧雖無能,取經意志堅。挑擔拽白馬,只為上西天!』洒家我這就上路吧。」
王玉華擰滅了煙屁股,起身匆匆離去。